孕產經驗反思:從孕產的暴力到培力

林庭安 Ting-An Lin
41 min readJun 30, 2023

「你昨天簡直就是個馬拉松運動員。」(You were like a marathon athlete yesterday.)來巡房的醫師助理(physician assistant)Emily這麼對我說。

Emily指的是前一天下午我在產房中進行了約莫四小時的生產 — — 在那四小時中,隨著大約每2–3分鐘的宮縮,我在幾位婦產科醫生、助產士(midwife)、護士、以及實習學生的陪伴及引導下,進行了無數輪的用力:以「吸氣(inhale)-憋住(hold)-推(push)-1, 2, 3, 4, 5, 6, 7, 8, 9, 10」為一個單位,連續重複三次,有時加碼第四次。然後放鬆讓身體休息,或許喝口水,或許咬幾顆冰塊,等待下一次宮縮開始,再進行下一輪的用力。

然而,在推了近四小時後,醫生宣布胎兒應該是無法透過陰道產[1](俗稱的「自然產」)的方式出生,必須緊急進行剖腹產手術。幾分鐘後,我被推出原先的產房,經過走廊,推進手術室,看見眾多醫護人員陸續湧進手術室,有醫護人員跟我說了一連串相關手術進行相關的風險,有麻醉師跟我說要幫我用點滴施打的麻醉種類。而我腦袋一片混亂,很想冷靜卻止不住淚水。

提筆書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距離產後約莫一週。我一面適應照顧新生兒的生活節奏,一面回顧自己過去兩次的孕產經驗。當與親友聊起生產經驗時,我發現我們的對話經常停在「剖腹產還是陰道產」或者「用力(push)了多久」這樣的主題;但對我來說,生產的過程有其他重要的面向是這些問答無法捕捉的。那些面向關乎著生產過程中的感受,除了生理的感受,還有心理的、情緒的感受;關乎著生產者在過程中是否覺得自己被尊重、被傾聽、被陪伴、被支持;關乎著生產經驗究竟是一段創傷的、不願談論分享的回憶,又或者是讓生產者覺得更加堅強、有力量的經歷。

懷孕生產這個過程,不僅關乎孕產者[2],更關乎週邊的人們、關乎我們每個人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。然而,儘管概念上意義重大,孕產者究竟經歷了什麼,以及「如何讓懷孕生產這個過程的重要參與者擁有更加美好的經驗與感受」這個問題,卻沒有得到相對應的關心與重視。這或許也解釋了為什麼當我們聊起生產經驗時,總是如此的詞窮。

於是我決定書寫這篇文章,試著為孕產這個主題帶來一些不同角度的討論。在這篇文章中,我回顧自己的孕產經驗,並記錄下對我而言重要的面向(第1、2節)。奠基在「孕產暴力」(obstetric violence)這個概念之上,我也從自己的經驗探究孕產暴力的意義與不同形式,並思考如何讓孕產的過程能夠成為更加培力/賦權(empowering)的經歷(第3節)。

在我自身的孕產經歷中,有一些時刻令我覺得拘束、疏離、不被尊重,但也有些時刻帶給我力量和意義感。確實,每個人的孕產經歷都不一樣,我的感受和想法也不可能直接套用在其他孕產者身上。但透過分享我的經驗與反思,我希望能為孕產相關的討論盡一份力,讓更多人能重視孕產的體驗,並一起思考如何讓孕產的過程能夠成為更加培力的經歷。

1. 懷孕:那些可預期的與預期之外的

時間倒退一點,來到懷孕36週的產檢。

由於工作轉換的緣故,在距離預產期一個多月前,我們必須更換全家的醫療保險。在美國,沒有什麼「全民健保」,醫療保險跟個人的工作綁在一起,沒了工作就沒了保險,更換工作不免就要跟著換保險,而換保險不免就也要跟著換醫生、換醫院。

於是,我在36週時,第二次來到新轉換的婦產科進行產檢。當天的產檢內容,除了例行的測量孕婦的心跳、血壓、體重、宮底高度,以及聽寶寶心跳頻率之外,一項重點便是要確認寶寶的胎位是否正常,呈現頭上腳下的姿勢。第一次遇到的醫生F是位中年白人男醫生,他摸摸我的肚子後,拿起超音波快速地照了一下,說了一句:「Your baby is breech」(你的胎兒呈現臀位)。 我沒懂他的意思,他指著超音波螢幕說:「The baby’s head is up」(你的胎兒頭在上面)。哇,所以是胎位不正的意思嗎?我問,那怎麼辦?

跟醫生F討論了一陣子後,獲得的結論是:等到滿39週時一次解決。簡單來說,如果是呈現臀位的胎位不正,通常就不建議陰道產,而是以剖腹產取而代之。不過,在剖腹產之前,醫生還有種可能的介入方式:體外頭位轉移術(External cephalic version,ECV),也就是醫生從孕婦的肚子外按壓推擠,試圖將胎頭轉下來的方式。醫生說,ECV的成功率大約是五成,但在進行過程中除了疼痛之外(會施打麻醉),還會有一些風險,例如胎盤忽然剝離導致大出血,所以會在手術室中進行。如果有緊急狀況發生,或者如果確定ECV失敗、胎頭轉不下來,那就直接在手術室中進行剖腹產;反之,要是ECV順利地把寶寶的頭轉下來、胎位正常了,就可以接著進行催生以進行陰道產。醫生F說,這是他最常推薦的組合做法,不管ECV結果是什麼,都可以順勢把寶寶生出來。我聽聽也覺得這個計畫有道理,於是點頭說好。

只是還有一個問題,我問:「現在才36週,難道寶寶不會再轉下來嗎?」F:「機率很低,大概只有5%。」「不過我們會安排38週產檢時再照一次超音波確認胎位的狀況。」

離開診間,心情雜雜的。「遇到了也只好這樣了。」我對自己說。

懷孕37週時再回來做例行產檢,這次遇到的是位較年輕的女醫生C。她看了看我的產檢紀錄,跟我確認了一下上次與醫生F討論的計畫,然後開始找示意圖跟我解說ECV到底在做什麼、醫生怎麼從孕婦的肚子進行胎位的旋轉、為什麼要打麻醉、寶寶的頭轉下來之後會怎麼固定他的胎位⋯⋯等。講解到最後,我問了同樣的問題:「現在距離39週還有一些時間,有沒有什麼可能寶寶的頭會自己轉下來呢?」很意外地,醫生C給出了跟先前醫生F不太一樣的答案:「歐,有一些姿勢可以試著做做看喔!」她找到一個網站,裡面列出一些可以試著做的運動、瑜珈姿勢,建議我可以多做做。「做這些運動,就算沒有直接讓寶寶胎位轉正,之後ECV的成功率也可能比較高。」

步出診間,這次心情倒是好了些。「至少有些事情是我可以試著努力做的。」回到家,除了醫生C給的網站,我也自己上網查到一些據說可以幫助寶寶胎位轉正的資源,跟著Youtube上的瑜珈頻道,每天重複一系列的姿勢。

38週產檢當天,懷抱著「不期不待不受傷害、寶寶頭轉下來是奇蹟」的心情,伴侶H陪我一起去照超音波。這次遇到的是護理醫師(nurse practitioner)與實習醫生的搭擋。實習醫生先拿起超音波照了許久,然後有點疑惑地望向護理醫師,護理醫師接過去一照,也猶豫了一下,然後說:「這看起來是頭對吧?」他們把螢幕推向我:「你看,這是這是頭、這是心臟、這是脊椎。你的寶寶頭轉下來了。」

哇,沒想到奇蹟真的發生了!所以我不用剖腹了嗎?他們詢問了一下其他醫護人員,回報:考量寶寶的姿勢還是有可能會有變化,醫生建議我們先保留原本約好的39週ECV和剖腹產,如果入院當天確定胎位正常,那就不用剖腹產,我們可以選擇就留在醫院直接進行催生。

剩下最後一週,太好了,希望寶寶可以繼續保持現在的胎位!

2. 生產馬拉松

終於,來到滿39週那天,醫院一早就打電話來,說確定今天有空位,而且還比原定行程進行地更快,讓我們比可以提早些去醫院報到。去醫院報到前,我跟H把大寶K送去日托中心(daycare),並且把接下來幾天大寶的照顧工作交接給同住的家人(準備好便當、點心、把汽座裝到家人的車上、告知各種照顧的相關注意事項⋯⋯等)。

由於在醫院的官方紀錄中我仍然是預約了ECV及剖腹產,於是相關程序都還是要照例進行:前一晚在家要自行進行沐浴消毒,到醫院報到後,麻醉師會前來跟我講解解剖腹產時需要進行的麻醉種類⋯⋯報到時櫃檯人員問我是否是等下要剖腹的產婦,我趕忙確認,等下應該還會用超音波查看一下胎位對吧?深怕白白挨了一刀。

懷抱著忐忑的心情,終於等到醫生D來幫我照超音波。謎底揭曉!醫生用雀躍的語氣喊著:「Vaginal delivery」(陰道產)!

我開心地對著H笑,一旁的護士和見習的學生們,也都紛紛對我說,太好了!既然寶寶胎位正常,ECV和剖腹都可以取消了。醫護人員跟我們確認,想要待在醫院裡進行催生,還是要回家等有產兆再來報到。我們指指一旁的行李,說我們準備好留下來催生了;這趟,就要把寶寶帶回家。

2–1. 催生

催生,大致上來說,就是需要用各種藥劑(或許口服、或許置入、或許點滴)引導身體機制進入生產的狀態:軟化子宮頸、加強子宮收縮的強度等。進行催生過程的大部分時間,其實都是在等待藥劑反應,等待身體機制開始作用。隨著子宮越來越頻繁、越來越規律的收縮,子宮頸變軟、變薄,胎頭下降,身體逐漸準備好,直到子宮頸口全開,生產者再開始用力推。

過去,醫學上對催生持保留態度。但隨著近年有研究指出,在39週到40週之間進行的催生,可以顯著降低需要剖腹產的比例[3],醫生也漸漸將催生當成一個可能的選項推薦給產婦。懷第一胎時,我有妊娠糖尿病(gestational diabetes),因為擔心胎兒過重,不易進行陰道產,醫生便建議我在滿39週時就先到醫院催生。而這胎,雖然沒有妊娠糖尿病,但一方面,擔心胎位之後又改變;另一方面,好不容易把大寶的照顧工作交接安排好,產後找月嫂和家人幫忙的計畫也已經安排好了,催生感覺是個不錯的選項。

對我來說,催生除了醫學上說的好處之外,可以預先規劃入院時間,對於childcare的安排是非常重要的。畢竟我們隻身在國外,沒有太多親人朋友可以臨時丟包,要是突然破水必須去醫院,要馬上找到人照顧或接送大寶,也不太容易。不過催生的一個大缺點,便是在醫院待的時間多了不少,畢竟前面要等藥劑開始作用、等身體開始反應,等待的時間或長或短誰也說不準(我第一胎從開始放催生藥劑到最後子宮頸全開大約是40小時)。在醫院待,除了比不上自己的家舒服之外,另外沒那麼舒服的就是醫院的各種醫療行為:不分晝夜每四個小時做一次心跳、血壓、和體溫的量測;進醫院先放IV軟管,以備需要時可以直接接上點滴;為了評估催生藥物的效果及身體目前的反應,會在肚皮戴上胎兒心音監測器,也會進行內診判斷子宮頸的狀況(內診的時候通常滿不舒服的;而我兩次催生的經驗,都各有五至六次的內診)⋯⋯。

綜合催生的優缺點評估後,我們還是決定留在醫院催生待產,希望能儘速迎接寶寶的到來。

非常幸運的,我們很快就被安排入住催生待產的房間,裡面除了產婦的床之外,還有生產隊友可以休息的窗邊臥榻,以及寶寶剛出生時要照光、量體溫的台子,上面鋪著可愛的大象包巾。

第二次在S醫院生產的我們,馬上想起約莫兩年前在這裡待產、生下老大的往事。當時因為我在孕期中有妊娠糖尿病,醫生建議滿39週就可以去催生。然而,到了預約好的時間,醫院卻有太多產婦在處理,叫我們需要延後些報到,從傍晚六點一路等到凌晨三點才接到電話說可以去報到了,凌晨四點進了醫院後也只有很狹窄的小房間待著 — — 房間裡只擺得下一張產婦的床和一張隊友可以坐的椅子,放了行李後就幾乎沒有走路的空間。那回,我們待產的前半段(約莫20小時)就在這狹小的房間度過,一直等到當晚半夜十二點左右,才獲得入住真正的產房。

和上次的經驗比較起來,這次能夠準時(甚至提早一些)到醫院報到、確定胎兒頭下腳上、又迅速能入住產房,一切似乎都順利的不得了,心情很好。經歷過第一胎催生生產以及產後和新生兒纏鬥的我們,心裡清楚地知道,要好好把握在醫院待產的時間,畢竟接下來就要忙一陣子了。進醫院前,我已經先把手邊的論文收尾、投稿出去,該回的email也回覆了,在醫院等待的時間,倒像是難得的度假 — — 下午可以悠閒地看本書、晚上再跟H一起看個電影。

而隨著身體逐漸啟動生產相關模式,宮縮頻率漸增、力道越強,身體的不適感也就漸漸加劇。下午還能讀論文、讀書;到了晚餐時間,下腹部開始有類似生理期的不適感,身體開始慵懶,只想看個電影;而到了晚上九點多,忽然一陣腰痠,不適感加劇,電影還沒看完就又決定闔眼休息去 — — 畢竟照這個速度,明天大概就是最累的一天吧,我想。

不過,醫院的各種追蹤觀測不會讓我一夜好眠的。睡沒多久,晚上十一點被來巡房的醫生護士吵醒,除了做基本的vital sign量測(量體溫、心跳、血壓)之外,也詢問我的疼痛程度及是否需要減痛,並且進行內診;半夜三點半重複一次;隔天早上八點再重複一次。

早上約莫九點半,正當我們在和詢問是否願意捐贈臍帶血的研究人員對話時,醫生S(中年白人女性)開門進來,一進來劈頭便用非常快的語速對我說了一連串話,我只聽見「urinate」、「break your water」等字眼,於是請她再重複一次,搞清楚現在是什麼狀況。幾個對話來回之後,我終於搞清楚她的來意。總之,她希望我的產程可以稍作加速(“I don’t want you to spend another night here”),所以打算要進行人工破水,但人工破水前要先確認子宮頸口打開的程度(要夠開才能做),所以必須進行內診,而膀胱是否排空可能會影響內診的結果(據她的說法,如果膀胱比較空,內診的結果可能會是多一兩公分),所以要我先去排尿。了解狀況之後,我連忙稱是,乖乖去把膀胱排空。

越回顧上述這段互動經驗,我越覺得這位醫生的溝通方式讓我很不舒服。首先,她一進來也不先解釋整個背後的原因,就直接下指令地要我去排尿。再來,她在陳述時的出發點,都是從醫療從業人員的角度出發,似乎不太在意產婦的狀況與經驗。例如,她希望我的產程可以加快時,透露出來的的訊息似乎是要我不要再佔著這個產房一個晚上;又或者,她進到產房後,非常雀躍地重複了三四次的「I’m so excited」,以描述她非常期待要進行人工破水、加快產程、我就可以把小孩生出來。然而她越是表達她的雀躍,我越是疑惑,到底是誰要生小孩。

同樣的醫療措施,不同的溝通方式及醫療實作會帶給產婦相當不同的感受。生第一胎時,醫生O也為我進行了人工破水。但她在進行之前,有先進行一番講解:為什麼要人工破水、人工破水是什麼樣的過程、用什麼樣的工具,讓我心裡有一番準備。此外,她也同樣提到人工破水後產程會加速,因此建議我可以考慮要不要在破水前先施打epidural(減痛分娩),確定施打epidural是我想要的減痛選項後,她便先安排麻醉師來替我打epidural,之後再來做人工破水。

醫生S替我進行人工破水後,產程果然變快了。明顯感受到宮縮的頻率增快不少(每兩三分鐘就一次,每次持續30秒至一分鐘左右),不適感的強度也迅速上升。我自認是對痛的耐受度還算高的人,而且痛起來通常是先握拳忍住而不是直接叫出來,所以旁人不一定馬上會察覺到我的疼痛;但幾次宮縮下來,H也感受到我的不對勁,跟我確認是不是想要打epidural,並告知一旁的護士。幾分鐘後麻醉科醫生便前來施打epidural。施打的當下,有股疼痛及麻麻冷冷的液體注入感。打完過後沒多久,儘管我還是能感覺到宮縮時下腹的緊縮壓力,宮縮的疼痛及不適感都有顯著減輕,終於能開始好好與旁人對話。

人工破水前,內診的結果大約是開了兩指(4 cm),還要讓身體作用一下,等到子宮頸全開(五指/10 cm)才要開始用力。打完epidural,疼痛感不見了,身體倒是有很多麻麻癢癢的感覺,醫生說是常見的狀況,但畢竟跟痛比起來,癢還是好得多。有道理,放鬆下來之後,忽然覺得很累,決定再度小睡片刻,讓身體好好工作。

2–2. 四小時的用力循環

大約中午十二點左右,昨天入院時幫我照超音波、確定寶寶頭下腳上、喊出「Vaginal delivery」(陰道產)的醫生D走了進來,說要確認一下子宮頸開的狀況,如果全開了,就可以開始用力推。D問我是否有想用的生產姿勢,我回問她有什麼建議,她沒回話,開始伸手將產婦床邊的腳架拉起。我心想,好吧,那也只能如此。

第一胎在同間醫院生產的經驗,讓我知道這間醫院在生產的進行上,不太跟產婦討論生產計畫,也不會有太多生產姿勢變換的選擇,主要都是讓產婦以躺著、兩腳跨在腳架上的姿勢進行生產。生第一胎時,我興致勃勃地上網找了許多生產計畫的範本,跟隊友H一起討論了我們希望的生產氛圍,整理好一份生產計畫書(內容包括我期待的減痛方式、待產時希望隊友在旁邊、嘗試不同的生產姿勢、分娩時希望盡量不要剪會陰、寶寶出生後能盡快進行肌膚接觸、希望跟隊友一起剪臍帶⋯⋯等)。然而,進了醫院,根本沒有拿出來的時機。記得上一胎,護士直接叫我躺好、腳放上來,等待醫生進來了,就要我開始推。

當時,對於這樣單一的生產姿勢以及醫護人員的權威式指令,我其實不太愉快,但面對生產這種關鍵時刻,也沒有什麼多餘的力氣進行討論或抗拒。剛生完時,我期許自己在下一胎時可以試著跟不同的產科醫生接觸,或者考慮找助產士來進行居家生產等較「溫柔」的生產方式。但後來礙於對於風險的考量、對美國醫療體系及生育選擇的不熟悉等,生活上的瑣事一忙,也就沒有積極探詢。

於是,當醫生D伸手將產婦床邊的腳架拉起時,我心裡有譜;雖然不是喜歡的回答,但也默默接受。

沒想到,腳架拉起到一半,又走進一位醫護人員,對我們自我介紹。她是助產士(midwife)L。L與醫生D交換了一下訊息後,他們表示我今天賺到了,醫生跟助產士正巧都可以在場一起替我接生。

而隨著L的存在,產房的氛圍瞬間改變了。首先,她先問我,「對你來說,生產過程中有什麼事情是你在意的?」(What are important things for your labor?)我說,「我希望可以跟隊友一起剪臍帶,我們上一胎是這樣做的。」L表示這樣的安排很美好,並問我,等寶寶快出來的時候,是否想要一起接生?「歐?我可以嗎?聽起來太酷了,當然好啊。」L接著又問我對生產姿勢有什麼期待,我也回問她有什麼建議,她回答,「嗯,有很多種不同的姿勢,如果你有興趣的話,我們等下可以一邊push一邊調整。」我很開心地答應了。L轉頭跟D說,「我們把腳架收起來吧!」

接著,她們圍著床邊,站出一個三角陣形:醫生D在床尾、最主要的接生位置;助產士L站在我的左手邊,不時跟我確認、鼓勵我;護士K則站在我的右手邊,靠近電腦及螢幕,需要時幫我量血壓、或者做各種支援。另外,隊友H站在左手邊、更靠近床頭的地方,當我需要時,替我遞水、冰塊。我覺得自己被守護的很好。

L跟我確認我仍能感受到宮縮時的壓力,然後說:「那我們聽你的,你感受到宮縮了,我們就開始。」

Push的時候,身旁的助產士、護士都在替我加油;歇息時,他們扶著我的腳,要我放鬆地把腳靠在他們身上,把力氣省起來等到push時再用。每次push完後,助產士L都會肯定我的努力,跟我說做得很好,姿勢或施力的方式可以怎麼調整,產房中充滿了正向的鼓勵與振奮。L也不時問我的狀態如何,並跟我說:「你準備好才推。如果想休息,我們略過一次也沒關係。」當我示意有宮縮感覺的時候,L會回答:「好的,你準備好了嗎?那我們來。」

重複了幾輪的施力,我覺得自己慢慢抓到節奏與施力的方式了。以「吸氣(inhale)-憋住(hold)-推(push)-1, 2, 3, 4, 5, 6, 7, 8, 9, 10」為一個單位,連續重複三次,有時加碼第四次,然後放鬆讓身體休息。或許喝口水,或許咬幾顆冰塊,等待下一次宮縮開始,再進行下一輪的用力。

生產進行一個小時後,醫生D手機響了,有其他事情需要她去處理。她交棒給L,形成新的三角陣形:助產士L站在最主要的接生位置,醫師助理Emily接手了L原先的站位,護士K和H則維持原位。

我們先從躺姿而膝蓋張開、抓住小腿腳踝的姿勢開始push。跟上次腳被放在腳架上的姿勢比起來,這次可以用手抱著自己的腿來施力,讓我覺得更加自在。之後在整個產程中又陸續嘗試了躺姿而膝蓋閉合、右側躺抱膝、左側躺抱膝、四足跪姿(all four)等不同的姿勢。嘗試每個姿勢前,L都會跟我確認我是否想嘗試不同的姿勢,之後再幫助我進行姿勢的調整。

嘗試不同的姿勢進行push,從生產的角度來講,可能會幫助胎兒調整姿勢角度,找到可以順著下降、通過產道的適合角度。從產婦的角度出發,我覺得嘗試不同的push姿勢,讓我在過程中更有主動參與感。第一胎生產時,我完全是使用躺姿施力,躺久了下背不舒服,想喝水時也不方便;相較之下,更換不同的姿勢施力、保持身體的活動狀態,讓我少了一些因姿勢導致的不適。

一會兒過去,他們告訴我可以隱約看見寶寶頭髮了。護士K也開始拿起暖暖包,替我熱敷會陰部,目的是增進會陰部的血液循環,避免寶寶出生時造成嚴重撕裂傷。寶寶快出來了吧,我這麼想。

又push了幾個輪迴,寶寶還沒有出來。沒關係的,調整姿勢,我們再試試看。

「產程似乎進行的不是很順利?」這個念頭在開始push兩小時左右出現在我腦海中。第一胎時,我差不多就是花了兩小時把寶寶push出來的。而通常,經產婦(已經生過的產婦)的push時間都會較第一胎短些,有時侯只有一半左右。要開始push前,醫生D也是這麼跟我說的,所以原先我們都以為push一小時後就能迎接寶寶的到來。沒想到,就這麼過了兩小時。

隨著產程進行時間拉長,護理人員似乎也開始有些許緊張。他們持續監測寶寶的心跳、定時量測我的心跳血壓和體溫,確認我們的狀況都還在安全範圍。

不過,面對還在進行的產程,我既沒時間也沒心力讓消極的想法在心中長大。而助產士更是持續積極地給我鼓勵,不時地肯定我的用力方式,或者提出姿勢上的建議。「專注在我能控制的事情上,好好呼吸、休息、push就對了」,我對自己說。

過了一會兒,婦產科住院總醫師(chief resident)B推著超音波儀器進來。她向我解釋:由於現在產程進行較久,而且先前寶寶有胎位不正的狀況,所以想再次照超音波確認胎位。尤其,正常胎位除了頭下腳上之外,胎兒也需要面向媽媽的脊椎方向,如果臉的方向相反,也有可能會比較難生出來。

超音波結果出來,確認寶寶是頭下腳上,並且臉的方向大致是面向媽媽的脊椎方向沒錯;然而,或許因為比較晚才轉下來,頭的角度並不是直直對準產道,而是微微傾斜。

醫師B向我解釋了一些可能的做法。首先,我可以先繼續push,並透過嘗試不同的生產姿勢,試著讓胎兒能在各種姿勢變換中,找到適合的角度出來。再來,如果過一陣子還是不成功,產科醫生可以在我push的過程中,把手伸進去子宮頸口,試著直接調整胎兒的頭,幫助他轉到適合的角度。如果這些都不成功,那麼,最後的選項是進行剖腹產。

沒想到,「剖腹產」這個字眼又出現了。前一天,在超音波確認胎位之後,我原本以為可以完全跟剖腹產說再見,豈料到,峰迴路轉又可能遇上剖腹產。

護理人員們讓我把注意力繼續集中在可以做的事情上:變換姿勢好好push。過一會兒,B和另外兩位醫師前來,我一邊push,B一邊試著移動胎兒的頭部,希望能喬到比較適合陰道產的角度。

這時,距離剛開始push差不多也到了三個小時。另一位產科醫師F也來了,是個熟悉的面孔。他是我36週產檢時遇過的醫師,也就是他告訴我寶寶胎位不正,建議我做ECV,然後再依結果進行剖腹產或陰道產的醫師。顯然他也記得我的case。他向我打招呼,然後跟我解釋目前的狀況。大意是:首先,看起來我push的用力方式是正確的,但眼前產程已經進行大約三小時,有點過長了,擔心有些因素讓寶寶無法用陰道產的方式出來。另外,在push的過程,對胎兒來說是壓力大的(stressful)的過程,如果push太久,一方面產婦可能會沒力,另一方面胎兒可能也會無法負荷。目前,透過胎心音的監測,雖然胎兒的心跳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,但已有逐漸升高的趨勢。我可以再嘗試push一陣,但如果再過半小時還沒生出來,或者胎兒的心跳升高變得危險,那麼可能就需要醫生再介入:先嘗試用真空吸引三至四次;再不行的話,剖腹產是最後的手段。

差不多在此時,護士K替我量測體溫時,發現我開始發燒了。可能是破水後產程較久造成的細菌感染。我記得我在生第一胎破水後也發燒了。

但我還不想就這麼放棄,我對自己說。我繼續在心中對肚子裡的寶寶說話,就像第一胎那樣,跟他說我很期待見到他,知道他也很努力,希望我們可以一起努力,讓他快快出生。醫護人員們也不斷地替我打氣。

接近半小時過去,醫師F又回來了。「我們必須進行剖腹產了。」他向我解釋,產程已經進行三個多小時,讓寶寶持續在這樣的高壓力狀況並不是太好,而且因為我的用力方式都正確,看起來不是真空吸引可以直接解決的。

「現在,手術室已經準備好了,我們走吧。」

2–3. 剖腹

沒想到,在四小時的push馬拉松後,還要挨一刀。

醫生F說,「我現在要啟動快速反應小組(rapid response team)。」說完沒多久,眾多醫護人員便走進來。當時我腦袋已經一團混亂。先前連續近四小時的push讓我體力耗盡許多,躺在床上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搞清楚是什麼狀況。

有人開始告知我進行手術會有的各種風險,並要我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名。有人開始幫我戴防塵頭套。接著,有人開始把床推到走廊上。我轉頭瞥見看見H在其他醫護人員的協助下,穿上手術衣、戴防塵頭套和鞋套。

我躺在床上,被推進手術室中。有人把我從原本的床抬到手術台上。淚眼間看見手術台上方的燈,兩個大大圓圓亮亮的光源,和電視上拍得一樣,只是這次躺在手術台上的是我。有人跟我說要幫我除毛、進行手術區域的清潔消毒,有人開始跟我說要替我麻醉。接著,一大塊藍色的無菌布在我眼前拉起,擋住我的視線,無法直接看見醫生們進行手術的過程。

從四個小時的穩定輪迴push到被推進手術室,一切發生得太快,我心情一團混亂、情緒有點崩潰,控制不住眼淚。我覺得自己有點「失敗」,努力了這麼久,竟然還是無法靠自己的力量生出來;覺得自己運氣真不好,遇上了所謂的「吃全餐」。我對於即將要進行手術感到恐懼,尤其是醫療人員告知各種手術風險的時候;想到剖腹產的住院期較久,又要晚幾天才能回家、看到大寶,就覺得更加不捨;知道剖腹產的術後恢復期較陰道產久,不知道自己要多久才能康復,又能否好好地陪伴兩個寶寶,更是擔心。

H看到我一直哭,好像也有些哽咽。他握著我的手,說會一直陪我的。

我深吸口氣,告訴自己,現在醫療團隊已經接手了,這是現在最好的選項。我得相信他們。

手術進行約莫十幾分鐘後,下腹部感受到一陣壓力;不會痛,但有人在拉扯些什麼。不一會兒,就開始聽見寶寶的哭聲。「太好了,寶寶出來了!」

上一胎陰道產時,寶寶一從產道裡出來,下一秒就直接被產科醫生放到我身上做肌膚接觸(skin to skin),過一下才剪臍帶。而這次,我是先聽到寶寶的哭聲,然後從哭聲的方向知道他被醫護人員帶去一旁做各種檢測、把鼻腔口腔內的液體吸出來、身體略做擦拭、確認一切都好。之後,有人跟H說可以去看寶寶量體重了。H趕忙過去,過了一會兒回來給我看照片,超過3300公克呢。又過了一下,包在包巾裡寶寶終於被帶來跟我見面了!

我像上次一樣,把這個初來乍到的小生命抱在胸前,向他打招呼,對他說生日快樂,說剛才辛苦你了,你也很努力了,現在已經出來了,沒事了,接下來我都會陪你的。醫護人員替我和寶寶罩上一張暖暖的布單,又幫我們三個拍了合照。

在此同時,醫生們還在替我做剖腹傷口的縫合。

於是,進醫院大約30小時後,我們終於迎接到了寶寶。終於,可以放心地休息一下。

3. 孕產反思

生日有時候又被稱為「母難日」。但,生日一定要是母難日嗎?

這些「難」,是否可以被改變、被減輕、甚至被移除?懷孕、生產、及產後的孕產婦需要什麼樣的支持?懷孕生產的過程,除了孕產者之外,還有哪些人是重要的參與者,而他們扮演的角色為何?哪些行為或概念會對孕產者施加不必要的壓力、傷害、壓迫;反之,哪些作法能讓孕產的經驗變得更好,讓孕產者覺得更有力量?

產後,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。

3–1. 跳脫「自然」生產或醫學介入的二分法

回顧人類歷史,懷孕生產的進行方式曾以多種樣貌存在。

時光退回約莫一百年前的台灣,當時的生產幾乎都是由助產士到產婦家進行接生[4]。日治殖民時期,日本政府推行了新式產婆訓練,確定助產士具備相關的衛生及醫療概念;國民政府統治初期,助產士也仍被視為接生的主力。不過到了1970年代,婦產科醫師的接生率首次超過助產士。此後,在一連串的政策推動下(1983年的行政命令讓助產士只能擔任醫生助手,無法獨立作業;1990年後教育部取消助產教育等),助產士越來越少,接生率也逐漸下滑。於是,懷孕生產開始跟醫院綁在一起,孕婦被現代醫療體系歸類為「病患」,在懷孕過程中需要接受多次的產檢,生產的場所也從家裡轉移到醫院。這樣「生產醫療化」(medicalization of childbirth)的現象,不僅發生在台灣,在許多西方國家也是如此。

而在過去數十年,生產越來越醫療化的現象逐漸受到反思與批判。其中一類型的提議是推動「自然生產」(natural birth),也就是將生產視為是件身體會自然進行的過程,應該讓生產用最「自然」的方式去進行,例如:生產者在家由助產士協助生產,不打麻醉、不要有醫療科技的介入。

在上述的論辯架構下,生產的選擇似乎被區分成兩類:有醫療科技介入的生產(在醫院生、婦產科醫師接生、打麻醉),或者沒有醫療科技介入的「自然」生產(在家生、助產士接生、不打麻醉)[5]。

儘管我對孕產(過度)醫療化的相關批判心有戚戚,然而,我認為把生產方式分為「自然」生產或醫療介入的二分法不僅太過粗糙,並且對孕產者構成更加侷限的「雙重束縛」(double bind)。

首先,醫療介入不見得都不好;反之,「自然」生產也未必適合所有人。回顧這兩胎在醫院進行產檢和生產的經驗,有些面向確實令我覺得不舒服(我在下一節3–2會討論更多),但也有些面向讓我覺得感激有醫學科技的進步。例如,回顧我用力了四小時但仍然遲滯的產程,醫生剖腹後發現寶寶的頭卡在產道中,但因為角度不對,於是怎麼推就是無法順順的出來。如果在還沒有剖腹產技術或者epidural的年代,我的狀況是否會是個危險的難產,再加上數小時的疼痛與筋疲力竭,後果如何,真的不敢想像。而生在有相關醫療技術的年代,至少我在push的這四小時,能感受到宮縮時的壓力但不疼痛,可以把力氣和精神放在push,也還可以與陪產者、醫護人員進行需要的溝通。另一方面,也因為醫學科技的進步,我在剖腹產後很快就能下床活動、進食,在醫院就能進行淋浴,也因為縫合是使用可吸收的線材,所以不需要之後再進行拆線;有止痛藥的幫助,也讓我儘早下床活動,避免血栓等剖腹產的可能風險。換句話說,醫療技術的進步解救了我的「難產」。

有些人認為,生產時的宮縮陣痛對生產的經驗是重要的;又或者可能構成相當珍貴的經驗[6]。確實,我相信這些經驗有其價值,也尊重甚至佩服一些產婦不打麻醉的選擇。然而同時,我認為其他產婦想打麻醉的選擇、想體驗不需要過度疼痛的生產過程的意願、想擁有較為平靜的、舒適的生產過程,也應該要被尊重,而這樣的經驗的價值也應該被肯定、被看見。打個比方來說,如果有人在拔牙的過程中沒有使用麻醉,於是感受到許多拔牙的疼痛以及相關的經驗,這個體驗可能是有價值的,而且因為大多數的人沒有相關經驗,所以這個人有個特別的視角可以分享,我們也應該尊重他不願意使用麻醉的選擇。但這不代表我們會因此認為其他拔牙時打麻醉的人們「缺少」了什麼,或者應該要鼓勵其他拔牙的人不要施打麻醉。另外,或許因為傳媒上呈現的形象,許多人對於生產的理解與想像,還是停留在充斥產婦各種疼痛的呻吟、呼喊的印象。然而,對許多有施打epidural的產婦而言,生產的過程其實可以相對平靜許多,呈現不一樣的氛圍。我認為這樣的生產形象也應該被看到。

除此之外,過度強調「自然」生產或醫療介入之二分法以及「自然生產絕對是比較好的選項」的結果,反而容易對孕產者構成雙重束縛,無論選哪個選項都不甚理想。例如,對部分孕產者來說,有醫療技術介入(例如麻醉、剖腹產)的生產過程是需要、必要、或者想要的。在這樣的背景下,選擇無醫療介入的生產方式,可能違背產婦真正的意願,也可能讓產婦暴露在更高的風險中;而當進行醫療介入的生產方式,又會讓產婦面臨「失職」的壓力。於是,當醫生告知產婦,剖腹產可能是必須的措施時,其中一個浮現的感受可能是:「我失敗了」、「我沒有辦法用比較好的方式把小孩生出來。」類似的雙重束縛似乎也出現在餵母奶或配方奶的討論中。在餵母乳被視為絕對比較好的選項時,母親抑或選擇餵母乳,進而必須擔負起相關的許多責任及代價(時間、心力、生理的不適、工作上的調整)[7];而那些基於各種原因而無法或不願哺餵母乳的母親,則會面臨「失職」的譴責[8]。

如果「自然」生產或醫療介入並非截然黑白,如果問題並非全然出在科技的介入與否,那麼有什麼概念架構可以幫助我們重新思考孕產經驗?

3–2. 從孕產的暴力到培力

我認為,「孕產的暴力」(obstetric violence)[9]這個概念提供了一個有幫助的思考架構。

「孕產的暴力」一詞,首先在拉丁美洲的女權運動中被提出,用來點出孕產者在生產過程中經常受到各種不同的暴力對待。2019年,聯合國將孕產的暴力正式列為針對女性的暴力(violence against women)之下的一個類別,並點出孕產的暴力是個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的現象[10]。孕產的暴力的形式很多種,包括強迫或未經同意的手術或者醫療行為、精神上的脅迫或輕視、知識上的不正義(例如:產婦的說法不被重視)、或者重要的連結支持被剝奪、限制等[11]。透過這些不同的暴力形式,孕產者的能動性(agency)被壓縮、孤立、剝奪。

根據女性主義對人/主體性的理解,人並非如原子般獨立於其它人的存在;反之,一個人與其他個體的關係、以至於與整個社會的關係對於其主體性扮演了核心的角色。這種「關係的能動性」(relational agency)同時關心自主(autonomy)與連結(connection)這兩個價值[12]。從這個角度來看,孕產暴力之不同面貌揭露的,是孕產者之能動性被擠壓的不同形式 — — 有時是缺乏足夠的決定權、缺乏進行決定的相關知識或能力,有時則因為重要的關係或連結在孕產過程中被截斷了。

由於「孕產的暴力」一詞被提出的背景與批判生產過程過度醫療化的運動息息相關,有些人會將孕產的暴力歸咎於醫療介入的孕產過程,或者認為「自然」生產就可以避免孕產的暴力。但事實上,選擇醫療介入的生產不代表必然經歷孕產的暴力;另一方面,由助產士進行的生產,也不代表就與孕產的暴力絕緣[13]。

與其論辯要在家生產或在醫院生產、要不要醫療介入,我們應該問的是:什麼樣的醫療措施、態度、以及社會結構,會對生產者的能動性造成禁錮?

反思我自己這兩胎的生產經驗,確實有些痛苦和不自在和醫院的措施及醫療科技的介入有關(例如,進醫院之後就會被當成病人、打擾睡眠的醫療監測、一進醫院就要打進手臂裡的滯留針、綁在肚子上的胎心音監測器⋯⋯等),但也有許多負面的經驗其實和醫療人員的態度和處置更有關。

例如,同樣是告知關於胎位不正的狀況,我遇到的兩位醫師就有很不同的態度。醫生F直接告訴我,我需要進行剖腹產,因為胎兒胎位轉正的機率只有5%,然後如果我真的想要試看看,可以先做相關醫療措施(ECV),但也沒有解說太多。相對的,醫師C則仔細解說ECV的進行過程,並且分享除了ECV之外可能可以讓胎位轉正、或讓ECV更容易成功的資源。跟F醫生看診結束後,我覺得自己只能硬著頭皮面對剖腹產這個選項,但隔週跟C醫生看診結束後,我覺得自己有更多可以嘗試的,也主動上網查資料了解是否有一些能促進胎位轉正的方式,每天進行相關的瑜伽動作。不到一週後的回診,胎位還真的轉正了(也就是醫生F說的5%發生了)。

再舉一個例子。同樣是關於人工破水的醫療處置,我在兩次生產遇到的醫生也有很不同的處理方式。我在第一胎生產時的醫生O先跟我解釋為什麼他會考慮做人工破水,問我是否同意,並且跟我說人工破水後產程可能會加速,確認我是否想要在人工破水前施打epidural。第二胎生產時,遇到的醫生S則是走進來便直接叫我去把膀胱排空,以便她進行人工破水。由於第一胎生產時已經對人工破水的程序及背後的概念有一些理解,所以我可以自己腦補並且乖乖配合醫生的建議。但其實在事情發生的當下,基於「醫生的權威」以及「醫生好像很趕時間」的印象,我除了問醫生「你可以再說一次你要做什麼嗎?」之外,並沒有來得及好好反應,也沒有提出更多的問題,但事後回想當下的情景,卻越覺得不舒服。(這些描述我當下反應的文字,讓我想到遭遇性騷擾的受害者。在事情發生的當下,常常是太震驚了,根本無法「好好反應」;又可能基於與對方的權力位階,就算覺得不開心,也只能繼續順從。)而在人工破水後不久,我就感到宮縮疼痛的頻率和程度都變強許多,趕快要求施打麻醉;一面等待麻醉師來的路上,我也才回想起上一胎的醫生有先提醒我人工破水對產程的變化,並且讓我有先施打epidural的選擇,而剛才替我做人工破水的醫生倒是完全沒有提及相關的考量。

在上述這兩個例子中可以發現,即便最終的醫療決定及措施相同,但醫師溝通的態度、方式、以及提供給產婦的相關資訊,會讓孕產者有完全不同的體驗。

此外,我在這兩胎生產時push的體驗也很不一樣。第一胎時,我只有躺姿生產、兩腳放在產檯上生產這個選項,並且一邊用力一邊「被檢討」用力的方式不太正確,讓我在生產過程一度覺得很不舒服。反之,這一胎的助產士帶給我很不同的感受。在開始push之前,她主動詢問我對於生產過程的期待;在生產的過程中,不時地鼓舞、給予不同生產姿勢的指導、尊重我的感受;產後隔天,她也來探望我,並問我對生產過程是否有其他的疑問。儘管第二胎的生產時間漫長,而且最後還是必須進行剖腹手術,但這整體的過程,卻讓我覺得自己更被尊重、被傾聽、被陪伴、被支持。

除了醫護人員的態度與處置方式,孕產者所遭遇的負面經歷也可能源自於更廣大、更複雜的社會結構。例如:醫療保險與工作綁在一起,導致換工作就要換醫院換醫生、不透明且事後數個月才知道的醫藥費、申請產假之手續的複雜、職場的規範對孕產者的不甚友善、社會整體缺乏對孕產者經驗的重視⋯⋯等,疊加在一起都構成對孕產者能動性的禁錮。

儘管孕產的暴力相當普遍,不少孕產者會描述自己的生產經驗是充滿創傷的,但現存之社會結構卻經常讓孕產者的經驗被噤聲、被隱形。這一部分是因為這些經驗帶來許多負面感受,讓經歷者也不願意主動去提起或公開分享;另一方面,也是因為社會的不重視及缺乏討論的空間。然而這些孕產鬼故事被隱形的結果,是回過頭來繼續鞏固現存的社會結構,讓孕產的暴力被延續。讓這些孕產經驗被聽到,是改變的第一步。ImprovingBirth這個組織在2014年發起了#breakthesilence(打破沉默)運動,邀請人們分享他們的遭遇孕產暴力的經驗[14]。這項運動揭露了孕產暴力之問題的嚴重性和多元的面貌,也呼籲社會正視並思考,該如何避免讓同樣的問題一再重演。

而在認知到孕產暴力的問題及不同面貌之後,我們也可以進一步思考:除了避免孕產暴力等負面情況發生之外,孕產的過程是否可能成為一段培力的經驗?換句話說,什麼樣的孕產過程能為孕產者的能動性提供更多的支持與養分、創造能動性得以發揮的空間?

一個理想的孕產經驗,一方面應該提供相關的資源及空間,讓孕產者在孕產過程中能享有實質的選擇及決定權;另一方面,也應該提供支持,讓孕產者在孕產過程中能持續與其他個體(包含胎兒、生產隊友、其他家人、甚至是醫護人員)進行有意義、有溫度的連結。

像前面提及的,在我自身的孕產經歷中,有一些時刻令我覺得拘束、疏離、不被尊重,但也有些時刻帶給我力量和意義感。當醫生詳細地跟我講解醫療措施的原理和程序;當助產士主動詢問我,想要什麼樣的生產經驗;當醫療人員在我數小時的生產過程中,不斷地為我打氣、詢問我的感受、確認我的需求;當我的伴侶在生產全程陪伴我、陪我一同經歷了從產房到開刀房到恢復室、與我一起面對生產過程中的起伏⋯⋯面對懷孕生產這個重要的人生經歷,我希望好好記住這些時刻,和它們帶來的力量。

思考「如何讓孕產成為一段培力的經驗?」也能為相關的討論提供更多元的想像。像是助產士和醫生不需要是兩個互斥的選項,助產士也可以出現在醫院裡,可以和醫生相互支援,一起為產婦提供溫暖又安全的接生環境。像是從「以產婦為主體」的觀點出發,可以在不同層面(從生產前、生產過程中、到產後修復)與醫療體系及社會福利系統進行整合,形成支援產婦的網絡。甚至,我們還能繼續思考,孕產經驗能為週邊的參與者 — — 包括生產者、陪產者、接生者、護理人員、甚至是其他家庭及社會成員 — — 帶來哪些重要的、有價值的體驗?

是的,這些問題很大,也沒有簡單的答案,但對於「生命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?」這樣重要的問題,我想,它值得更多思考、討論、與實踐。我們也才能從孕產暴力普遍存在的現況,朝著孕產培力的理想邁進。

4. 「願原力與你同在」

那天和女兒初次見面,她頭上有一大塊紅色的瘀傷,是出生前幾個小時她努力從子宮到產道的印記。我意識到那數小時的生產馬拉松,我不是唯一一個跑者。生產,是胎兒和母親一起努力的過程。這場馬拉松,是我們共同的經歷。

是的,我的生產經驗並不盡然順遂,但這段經驗也促使我反思生產經驗中的起起伏伏,讓我看見生產成為一段培力的經驗的可能性 — — 不僅對生產者,也包括對更多週邊的參與者。

於是,寫這篇文章,是替自己整理這段重要的人生經歷,梳理原先澎湃但雜亂的思緒與情緒。寫這篇文章,是想和有類似經歷的人們連結在一起,說聲,我們不孤單。

寫這篇文章,也是因為,未來哪天,當女兒問起我當時是怎麼生下她的,我想給她的答案不只是「剖腹產」、「我吃了全餐」這樣簡單的幾個字,而是更多的記錄與反思。我想讓她知道,雖然生產的過程有很多辛苦與挑戰,有遇上不開心的片段,但也有讓我覺得充滿力量的時刻。我想讓她知道,世界並不是完全美好,但世界確實可能變得更好。

最後,「願原力與你同在」(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),親愛的原力寶寶。

[1]: 我選擇用「陰道產(vaginal delivery)」而非「自然產」來指稱胎兒從陰道被產出的生產方式。一方面是因為「自然產」一詞給人一種好像自然而然就發生了的錯覺,忽略了生產過程中身體及參與者(生產者和胎兒)所進行的各種努力。另一方面,常有的「自然產就是比較自然的」、「自然的一定比較好」這樣的想法也容易對不適合進行陰道產的產婦造成不必要的壓力。

[2]: 在文章中,我用「孕產者」來指稱經歷懷孕、生產的人。

[3]: 詳見Grobman (2018)。

[4]: 關於台灣生產模式轉變的歷史可以參考吳嘉苓(2013)。

[5]: 更多關於「自然」生產或醫療介入二分的論辯及批判可以參考Lyerly (2006, 2012)、Kukla (2008)、Kukla & Katherine (2016)。

[6]: 關於生產時疼痛經驗之價值的討論可以參考Heyes (2020)。

[7]: 關於餵母乳所負擔的責任及代價,可以參考Callahan (2019)、張宇文(2022)。

[8]: 可以參考Kukla (2008)、Taylor&Wallace (2012)。

[9]: 雖然「Obstetric violence」這個詞中文目前通常翻譯為「產科暴力」,但我認為翻譯為「孕產暴力」可能更適合。簡單來說,用「產科」一詞會給人「產科暴力」只有跟生產有關,或者只有在醫院裡會發生。但obstetric violence的定義其實包含了在懷孕、生產、以及產後所經歷的暴力,並且不僅是在醫院會發生,例如在助產士進行的居家生產也可能會遇到。

[10]: 參考United Nations (2019)。

[11]: 關於孕產暴力之不同面貌的討論,可以參考:Sadler et al. (2016), Shabot & Korem (2018), Shabot (2021a), Shabot (2021b)。

[12]: 參考Stoljar (2018)。

[13]: 參考Charles (2012)。

[14]: 活動網頁連結: <https://www.facebook.com/media/set/?set=a.705655609507930.1073741854.255657527841076&type=3>

參考資料

  • Callahan, Laura Frances. “Why Breastfeeding Is Not Always Best — for Mother or Baby.” (2019). Aeon Megazine. <https://aeon.co/essays/why-breastfeeding-is-not-always-best-for-mother-or-baby>
  • Grobman, William A., et al. “Labor induction versus expectant management in low-risk nulliparous women.”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 379.6 (2018): 513–523.
  • Heyes, Cressida J. “Child, birth: An aesthetic.” Dimensions of pain. Routledge (2012): 142–151.
  • Kukla, Rebecca. “Measuring mothering.” IJFAB: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Feminist Approaches to Bioethics 1.1 (2008): 67–90.
  • Kukla, Rebecca and Katherine Wayne, “Pregnancy, Birth, and Medicine”,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(Spring 2023 Edition), Edward N. Zalta & Uri Nodelman (eds.), URL = <https://plato.stanford.edu/archives/spr2023/entries/ethics-pregnancy/>.
  • Lyerly, Anne Drapkin. “Shame, gender, birth.” Hypatia 21.1 (2006): 101–118.
  • Lyerly, Anne Drapkin. “Ethics and “normal birth”. Birth 39.4 (2012): 315–317.
  • Sadler, Michelle, et al. “Moving beyond disrespect and abuse: addressing the structural dimensions of obstetric violence.” Reproductive health matters 24.47 (2016): 47–55.
  • Shabot, Sara Cohen, and Keshet Korem. “Domesticating bodies: the role of shame in obstetric violence.” Hypatia 33.3 (2018): 384–401.
  • Shabot, Sara Cohen. ““You are not qualified — leave it to us”: obstetric violence as testimonial injustice.” Human Studies 44.4 (2021a): 635–653.
  • Shabot, Sara Cohen. “We birth with others: Towards a Beauvoirian understanding of obstetric violence.” European Journal of Women’s Studies 28.2 (2021b): 213–228.
  • Stoljar, Natalie, “Feminist Perspectives on Autonomy”,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(Winter 2022 Edition), Edward N. Zalta & Uri Nodelman (eds.), URL = <https://plato.stanford.edu/archives/win2022/entries/feminism-autonomy/>.
  • Taylor, Erin N., and Lora Ebert Wallace. “For shame: Feminism, breastfeeding advocacy, and maternal guilt.” Hypatia 27.1 (2012): 76–98.
  • United Nations. “A human rights-based approach to mistreatment and violence against women in reproductive health services with a focus on childbirth and obstetric violence.” (2019) <https://digitallibrary.un.org/record/3823698?ln=en>
  • 吳嘉苓(2013),〈我媽是怎麼生下我的?母親節的社會學提問〉,巷子口社會學。<https://twstreetcorner.org/2013/05/12/wujialing/>
  • 張宇文(2022),〈身為親餵 3 個孩子的公衛學者,我有話想說(下)政府想幫忙,就從認知「餵母乳不輕鬆」開始〉<https://crossing.cw.com.tw/article/16132>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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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庭安 Ting-An Lin

在哲學學術圈探索的台灣人,研究興趣為社會政治哲學、倫理學及女性主義哲學。